箱根印象
日本的城市,除了方便快捷的公共交通和车辆左行之外,觉得与我国的城市相差无几。路标、公司的招牌、店铺的幌子亦多汉字。和一般黄皮肤黑头发的日本人在一起,往往会产生能够用汉语交流的错觉。其实与大多数日本人对中国、中国人的了解一样,当我们走出大公司和机关,试图和街头巷尾的他们通过英语交流时,十九是不通的。
距横滨不远的箱根,随处也能看到华夏文明的影响。我国地方大,历史长,人口多,倘时光倒流数十年,国内必能找到许多与箱根相似的地方。横滨到这里沿途的景象,便酷似皖南黟县一带的田园。现在呢,经过上个世纪的摧枯拉朽,箱根给我的感觉就全然是异国的了。
许是因了洋流的影响,纬度也低一些,北京已然冰封雪飘,这里的山野却仍葱茏,渐行渐高的丘陵,覆盖着墨绿的柑橘林,虽也飘过雪花,远处的峰峦时而白皑皑的,但没怎么感到寒冷,读中学的女学生,尚穿高不及膝的白袜和黑色的短裙。
自元箱根由泥石流壅塞形成的湖边开始,乘车在茂密的林木中溯公路盘旋而上,不久便到了地理学上久负盛名的大涌谷。那其实是一面创痍满目的山坡,高高下下的石隙间,喷射着滚烫的蒸汽,顺山势蒸腾缭绕,散出浓重的硫磺气息。
大涌谷北望,可见富士山全貌。从横滨出发到头一眼看到富士山起,我在不同的距离观察它有数小时之久。但山腰以上始终有一簇浓密的云雾笼罩,只能看到它巨大的黑黝黝的锥形底部,四周的天空却清澄如洗,阳光灿烂。
下车的时候起了风,远近的林木在金戈铁马的呼啸中齐声萧骚,我一边攀登,一边朝北瞥了一眼,那簇云雾却令人诧异地瞬间消失得干干净净,富士山巨大的锥形山体在突然显得逼仄的天空中赫然冲出,山体的细节在落日的辉映下筋脉毕露,纤毫皆见。一侧的群山虽奔腾如海,却敬畏般地与富士山拉开距离,自甘卑下地匍匐在西方渐次黯淡的血红色苍穹下,使富士山更显兀然孤傲,威严挺拔,高矗天表。
以往我被明信片的影象误导,以为富士山是一名清纯秀丽的东洋少女;眼下见到的,却是一尊貌相刚毅,面色阴沉,神秘、危险而怪诞,有着可以震撼世界的力量的男性大神,直是匪夷所思,大相径庭。
与同样作为休闲胜地的洛基山深处的维斯勒相比,元箱根的街道并不繁华,别墅和宾馆也不宏阔、不密集,一些便散处在远近的树林里,但却精巧、幽僻、洁净。宾馆门外石块砌成的臼中,温泉曳着一串串汽泡,不停地沸涌,水中浸着十数个鸡蛋。马路的对面,一条标有“古箱根街道”的小路曲折蜿蜒,消失在林木茂密的小丘上。小路的一边是碑碣林立的墓地,墓地的三面为民居紧密围绕;另一边便是神社了,大约相当我国乡间的祠堂。神社的前院,有数列高低不等的石灰岩雕象,搞不清是神是人,有虔敬或关心的人为其中一些披上斗篷,戴上针织小帽,有的小雕象还带着小孩子用的围嘴。
作为休闲胜地,箱根随处可见出售有浮世绘图样的工艺品和颇具地方色彩的偶人。我买的一具,名叫“铃木龙虎作”,是以棉麻一类纺织品手工制作的兔头男性,傻气而竭力庄重威严,妄自尊大地踞坐在小小的黑漆木板上,身着重重袍服铠甲,腰间斜插一把长长的日本刀,两只尖锐的长耳孑孑向上,俨然德川时代的武士。他的配偶,忽略了名字的兔头女性则没有佩剑,服色中也多了些绯红,傻气而居然端庄娴淑,其余形制,与铃木同。
日本人的多礼,早有耳闻。许是因了先前预定的缘故,进入宾馆的前堂时,受到了员工的列队欢迎,他们不断地鞠躬致礼,一边口中不绝地喃喃;离开时亦是如此,站在最末两位的女侍手中各托着一盘糖果,希望你留下甜甜的余念。
客房的地面铺着洁净的塌塌米,散发出草制品特有的清香。宽敞明亮的窗前摆着一面精巧的小茶几,放着坐垫,可供两人相对品茗,窗外则全为绿叶掩映。屋子中央是一面大茶几,到了晚上,大茶几挪开,铺上被褥。
换了宽松的和服,在茶几边席地而坐,燃上一枝香烟,啜着女侍送来的乌龙茶,感觉一种在西式宾馆没有的放松。
到箱根,自然要洗风吕,虽则客房里也有西式的卫生间,一样的温泉水,那概念就全然不同了。这家宾馆的风吕池有大有小。大的与国内传统的澡堂大池一样,古时叫浑堂的那种;小的则象单间,嵌着两米见方的池子,朝外的一面没有墙壁。坐在不停涌动的温泉水里,既能享受山野的清新空气,感受雪花点点吹落肩上的清凉,还可以悠闲地观看远近山林和街上踽踽行人。难怪孔夫子把领一帮学生,在春风呼呼的河水里洗了脚丫又洗头做为最开心的事入了文集哩。
和食的精美鲜洁,缕述者众矣。无疑循了“食不厌精,脍不厌细”的古训,因了我喜欢熟食热饮的习惯,不大适应日本人于鱼脍的钟情,所幸尚没什么膻腥之气。箱根的和食,虽不及福冈诸地来得豪奢,清酒的品类,也不及新舄,但亦堪称林林总总,水陆毕陈了。食器也很精巧,以竹木细瓷为主,色彩不外黑白红三种,但那盘盘盏盏种类之多,委实让人吃惊,似乎某一样器皿就是为着某一种菜肴定制的。然而小国的食器总易失之纤巧,缺乏钟鸣鼎食、大盘巨觥的大家子气。一具里寥寥的几片,红绿参差,状类雕虫,实在令人不堪得紧,更何况那种视同桌人为传染病患者的分餐了。这种令人厌恶的分餐,实则是中国古代筵席的阑尾,魏晋以迩就不怎么流行了。古时的物资本来有限,大盘大碗地上来,伙而食之,有种泡沫般的丰盛和喜庆,于穷苦人家是很适宜的;以后逐渐感染到上层,遂使彼此的口脂香唾、肝炎红痢等得以广泛交流。到了履舄交错,相互枕藉,留髡送客的境界,就更成了宾至如归的大家庭了。
穿了宽大的和服,感受着温泉留下的滑腻爽快,在塌塌米上盘腿坐下,端杯滚烫的清酒,与一二儒雅的日本人边品酒边谈谈近体诗文,自然风流倜傥得很。况夫塌塌米依旧清洁馨香,漆木的矮几光亮可鉴,那便是餐桌了。博古架上,供奉一桢日本古时手牍,我们上世纪六七十年代等同粪土,作为篝火燃料的,内容仿佛一个管家向主人汇报一笔资金怎么开销,不过全为汉字,语法亦循汉制,真够贻笑大方的。
女侍在温酒斟酒之外,便象中国古人一样跪坐自己的后脚跟陪客人聊天,偶也为客人布一口菜,陪一口酒。她们只懂一点简单的英语,鸠鸣一般关关亢亢的日本语由她们说出,倒有几分吴越呢喃的仿佛。为我斟酒的女侍,祖上八成是萨摩型种,有细长的双眼和狭窄的脸,鼻子却是高且直的朝秀型,染一头令老派绅士裹足不前的棕黄相间披肩发。在倾听客人每一句话时,她都会用憨厚的微笑、连连的颔首和不断的“哈咿”表示赞同和服从,象个聆听长官训词的新兵。我问她看过“能”剧没有,她用结结巴巴的英语回答道,她虽不漂亮,却长着一副典型的东洋女人面孔。我表示同意,并用手指蘸了清酒为她写了“萨摩”二字,她的表情,显然以为是罗敷一类的概念,便做出欢喜的样子,其实那不过是日本古时劳苦大众的概念,与我同属无产者,是一种同阶级的亲切罢了。
我熟悉的日本人不多,也就四、五个吧。两个叫我“朋友”的,不过操西语的人称做“阿弥戈”那类交情,只能一起喝喝龙舌兰酒,万不可当真的。但就举止而言,谓之温文儒雅决不过分:藤田先生文学上很有点造诣;水田先生说一口漂亮的中国话,还娶了华人做老婆;至于高桥先生,虽然喝得烂醉,依然不忘整冠端履,由两个恭顺的青年扶了,向我深深鞠躬致歉,仿佛没能使我喝成他那德行而过意不去,抱恨终天。但这三位先生之于商务,却备极精明。欧美寻常可见的中国消费品,日本却不常看到,常见的只是一些我们看着也很稀罕的中国水产品和蔬菜。而藤田们服务的公司的产品,潼关、宜昌以西的穷乡僻壤却已触目皆是,对一个资源小国来说,也算是个奇迹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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